老派登山~剛直敦厚有禮貌

人文素養•登山教養的起點

Nov 27, 2019

        登山除了需要體能與技術,更需要進入「精神的深淵」,具有自覺、肯虛心受教並勇於前往山裡取經。而舉止和動作,則是登山教養的起點。

文、圖/伍元和

 

        如果你認真將登山視為一門行動藝術?請你將生命投注在這股狂熱信仰上,不要老是說些什麼貴(山岳)界真亂?山岳不是該羞愧抱歉的東西。普通、基本、任何人可以行走的路線,就讓給他們。你呢?登只有你能登的山,活著回來說出只有你能說的故事。繼續前進,好好享受!

        身為一位講故事人、行動者或夢想家,我似乎總在呼應一種期待?想成為一種熱愛登山、平常會思考一些山的事情、喜歡閱讀山的相關書籍的人。這有多難?我與人言:年輕時曾試著去登過幾座中級山;當場就被恥笑了!這位美麗的她爬過谷關七雄,那位勇敢的他去過太魯閣七雄。我只能納悶著:現在的中級山定義是無需過夜?是只需要在網路GOOGLE記錄。是帶上手機、GPS迅速快攻達標!是追求最高最快最多最遠的記錄狂!

        原本在《丹大札記》裡描繪的不慍不火、醇厚深韻的過程呢:「在山頂混了二小時,躲在箭竹叢中吃飯糰,計劃下次要去的地方。愛山的孩子總是這樣,那是永不日落的探險家的氣質。」這樣的人文精神似乎蕩然無存了!

 

「近代登山」的原點

        1786年,歐洲最高峰白朗峰(Mt Blanc,4807M)的首登事件,被視為揭開「近代登山」序幕。「Alpinism」正代表登山運動,同時也是「近代登山」的代名詞。Alpinist(登山家)不僅有勇敢的男性,連女性也開始嚮往之!最難以想像的是,當時的女登山家都是穿著裙子攀登這些險峻的山。

        卓越的登山家是指不違反原則的有能之士;不僅如此,他還是一位謙讓、敦厚的君子。舉例:英國人狩獵時認為擊落飛鳥才是運動,停棲枝頭的鳥類是不打的。在登山年代,擁有共同舉止的人們形成一個群體,以舉止作為評論一個人的標準,舉止和動作是登山教養的起點。

        1857年在英國倫敦創立The Alpine Club,一般文獻視為世界最早的登山會。會員多屬都市出身的典型中產階級。這些人士單純為了享受攀登過程的樂趣,和登上峰頂時的勝利感而登山。在所謂「阿爾卑斯的黃金年代」(1786~1868),登山活動成為維多利亞時期上流社會的一種新時尚,更被視為「有錢有閒階級」方能「享受」的「高消費」活動。大概十九世紀末,德國青年發起漂鳥(Wandervoge,Wander是飄泊,Voge是鳥)運動,有些登山家(教授、學生)們開始自覺應該不要再帶嚮導,並自行開創新路線。這固然是考量經濟因素,但是近代登山卻由「資產階級運動」開始轉變為「普羅大眾化的運動」。

 

遵守山屋禮儀

        教養(德文Bildung)分為:個人教養和團體教養。而山屋正是教養的最佳認證場所。山小屋,英文為ALPINE HUT。舉凡歐洲阿爾卑斯山區,咸認為是山屋設施的發祥地。瑞士登山協會(S.A.C.)製定的「瑞士登山協會山中小屋規則」提及:「瑞士登山協會所屬的山屋俱樂部,乃是攀登山岳的根據地。絕不可作為遊山之目的地,抑或山上的旅館及餐廳。」以下更詳列多項明確而詳細的規定條款。

        瑞士山中小屋至今仍維護著百年優良傳統,「對於病人、傷者、老弱婦孺,皆需加以優先庇護。」可見山屋不但是登山者重要的休憩處所,實質內容為保護登山者生命安全而成立的一種公共設施。

        由登山案內或文獻得知,日治初期提供登山者的台灣宿泊所,大抵以駐在所或警官療養所(或俱樂部)的數量居多。1926(昭和元)年11月6日,第一條觀光登山道路──阿里新高山登山道路竣工;途中雖設置鹿林山、前山、新高下(現今排雲山莊)三個避難所,仍隸屬官方的台南州廳管轄。但在之後,「台灣山岳會」與各種「國立公園協會」相繼成立。為了預防山難和登山者使用便利,由民間組織主導興建登山小屋的動作已逐步推動。

        「橘踰淮而北為枳,此地氣然也。」近代登山觀念一旦引入台灣,我們在山屋開始做觀光客常做的事:摸黑看日出,以及喧嘩。山屋不再「休憩」,不再「緊急避難」,只剩下要求供水供電的「便利性」或「商業考量」。「山屋小史」顧盼下,往往讓你看到登山姿態幾度轉身的往事前塵。

 

鍛鍊心理素質

        我試著將登山教育拉至驛(車站)內作觀察:早年登山者大都靠大眾交通工具代步,減少費用負擔。驛(車站)內,在假日便成為隊伍集合的最佳地點,也是觀察老派登山人物的最佳場所。

 

  • 從月台上所看到的登山者服裝、背囊裝填和揹法,即可判斷登山經驗值。真正有經驗的人可以從自然的服裝和態度感覺出來!
  • 並非說什麼樣的服裝和樣子才是熟練者,那是皮毛的觀察。
  • 服裝雖然舊的好穿,但也有效度年限。真正的登山穿著不是講究外觀和流行的,而是必須合理的、機能性的,有時是生命攸關的考量。
  • 故意穿著汙垢的、破洞的或華麗的、昂貴的衣服或把繩索繞在肩上,拿著鎬(登山杖)昂首闊步於公共空間,實質上還是不能稱為內行人。
  • 富於登山經驗和體驗的人具備一種技術,就是能把最低限度的裝備作最大限度的活用。
  • 背囊外還外掛眾多器材,要不是打包技巧太差,就是有「齊人驕其妻妾」的心態,實不可取。應儘量收納入袋。
  • 用具裝備講求的不是外觀,而是實用價值。
  • 對「登山裝備」不表關心,也不會正確使用的人,不配做登山者或登山運動家。保持身為現代登山者和登山運動家的矜持與堅持,是登山者應抱持的首要態度。
  • 在車站內刻意提高音量、引人注目的舉止行動,都不是符合「登山修養」的舉措!
  • 在車站內會選擇不妨礙眾人出入的偏僻角落集合,並招呼隊員將背包依序排列整齊,不妨礙他人走動,擁有一顆柔軟而體恤的「心」!

 

        如果說,登山是以「想法」(心)來攀登,並不過言!「登山技術」除了本身是技術,同時也是精神、認識、經驗和對山的看法。唯有自己與登山產生關連時,登山才開始具有意義。若永遠只處於談論體能、談論技術的階段,登山不會有任何意義火苗,也不會有任何趣味花火。唯有跨過體能門檻,技術門檻;迅速進入輕量化、學術化和多元化,山野活動才會開始滲出一絲絲興味。這種感覺很像登頂時,總算能離開森林界限,往外看見豁然打開的360度美景般。

 

教育塑造「根性」

        登山用詞中有「根性」一詞,這就是登山中精疲力竭的狀況下還能夠撐到底的意思。在明治時代中,武士的氣質仍然存在。福澤諭吉說:「一身獨立,一國獨立」。因此他寫《勸學》。他寫《文明概略論》。他寫《硬撐論》。他說硬撐是武士的最後據點。用今天的話來說,就是武士道的脊骨!這是一旦有事時,能發揮作用的。這種「一旦有事能發揮作用」的根性,我以為台灣的登山文化曾經存在過。不僅老輩,年輕輩也有。

        日本治台之初,植物採集的先鋒大多是二、三十歲的年輕人,且全為男性。因為當下危險重重:原住民、瘴癘之氣、天候與地形等因子;這似乎多了所謂「一生懸命」的「根性」!

        「研究就像是探險與冒險結合」的時代,你可以看到種子就灑落在各級校園內。從台北市小學生上大屯山研究「雪的性質」,到三高女將登新高山列為「悠學旅行」。或者從鹿野忠雄在太平山地區的〈桃色之夢〉到他之後的《台灣的山、雲與蕃人》,我們能看到老派登山家是從年輕歲月就點點滴滴讓「根性」不斷成長茁壯。

 

有所為,有所不為

        對於登山社出身的學子而言,台灣山群應該是非常好的選擇。以前的學生會狂熱地投入於登山活動,有些人明明快要畢業,卻因為幾乎把所有時間都拿去登山了,乾脆跟家裡說要念完研究所才畢業!現在根本無法想像……念了好幾所大學,卻一直無法畢業。

        擁有自覺、肯虛心受教並勇於前往山裡取經的傢伙才能成大器;登山的魅力,其實也就是學習「一人入山時,會有一種什麼樣的空氣,支配了全場域。」「悟,不是智識,不是學問,最重要的是根氣一致。」「登山若臻於實地之境,即為決斷生死之處!」

        今天的人會認為,所謂協作(嚮導、揹工、挑夫、porter)是受雇而來的。昔時台灣山區的登山環境是什麼樣子?首先都會一起雇請原住民,工錢一天50元、80元、100元、150元不等;一次最少雇用二至三人。因為當時的帳篷是很厚重的;當時也沒有生力麵(年輕人可能不知道這項產品),生力麵重量輕多了;但一定要帶米,因為原住民說要吃米才走得動。帶原住民的好處是等於買了一份保險:受傷時可以幫忙、下雨有辦法生火,他們從來不睡帳篷,就地取材用木頭搭棚架、再披上雨衣,可以在裡頭烤火過夜。

        所謂偉大,就是給人指引一個正確的方向。這是一句意味深長的話。我們甚至可以完全不在乎它的出處……尼采?

        過去曾有許多原住民嚮導被老派登山家視為夥伴關係,例如林文安教導王天定讀圖判位,帶他跳脫傳統、狹窄的獵場領域;逐步走向全省山地的廣闊視野。

        在登山過程中,無論如何都要考慮到的就是「方位」和「方向」。或許還是帶著指南針為妙!把(努力)方向搞錯了,比如90°或180°,就算一開始的時候(認知)差距很小,終究這種差距會不斷擴張!

        旅行有兩種期待,一種是奔赴「看得見的彼方」,一種是進入「精神的深淵」。對於在旅途中自然而然見到的事物,不要視而不見。如果你被出現在眼前的事物強烈地吸引住了,那就不要害怕,要深入進去……具體來說,老派登山家的身上常塗抹了這樣一層感情色彩吧!

        《奧之細道》描寫到:「春霞當空而立,欲渡白川之關。鬼神擾我心狂,幸遇道神引領。」老派登山家就是我的道神,具有能超越日常生活自由自在飛向世界的一面!

↑跟原住民兄弟分享彼此的山林智慧。

 

嚴厲且柔軟的心

        老派登山家都很嚴厲,動不動就把人罵到抬不起頭。但是把他們看作不折不扣的「歹鬥陣」人物時,不如說是些急公好義的人物。當黃德雄大哥在罵人「粗魯當豪邁」,我就知道他對貪杯誤事、言之夸夸的某些岳界人士高度不滿。

        當楊南郡老師在客廳喟嘆移川子之藏《台灣高砂族系統所屬之研究》翻譯完後,不會有岳界人士花2400元去買一套來放在身邊。但講完後,他又回到書房繼續翻譯著馬淵東一《台灣原住民族移動與分布》和鹿野忠雄《東南亞細亞民族學先史學研究I.II》。你們讀到這兒,會覺得老派登山家很幼稚嗎?斤斤計較別人的無心之過。但可恨之人必有可愛之處,疾言厲色後面是顆柔軟的心!

        登山啟蒙階段,我曾經偷偷跑到台大普通教室去聽楊南郡的演講。但從一開始,祇覺得一片茫然;以當時有限的能力,拼命去記憶古道、八通關、合歡越的名稱,再把駁坎、浮築橋、駐在所等等的名詞一一記錄。最後聽到「小矮人遺址」這麼一句而已,整個人宛如觸電一般,因為雪山西稜下碎石坡、那母岸山,都是一些明確可知的地點。隔天,我就揹上背包前去尋覓了。

        在懵懂時期,只要提到謝永河、謝居萬、詹清波、林文安、林古松、楊南郡、吳澄寬和簡進清等前輩,我是把他們當作英雄豪傑來看。一如明治天皇御製和歌:「心像槳般長,划向前方!撥開蘆葦,勇敢向前盪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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